《1》
最近遇到了一位情商極高的茶友。
原來是喝白茶的,很喜歡白毫銀針的毫香和淳湯。
后來改喝起巖茶來。征服過白茶之后,亦想征服巖茶。是一位有征服欲的青年。
這位茶友情商高,表現在什么地方呢?
他在與我討論觀點的時候,會引用別人的觀點,而這個觀點,與我的觀點,有時候是相左的。而他亦會用我的茶,與別人PK。
但他體貼村姑陳的感受,會先說,"我在巖茶上認你做老師,當然是以你的觀點為主,但我有一個實際體會是......."
這樣,村姑陳就十分地龍顏大悅,就算觀點與我相距甚遠,也會不厭其煩地解說。
不像藍小笛,上來就直接說,喂,人家說你的茶悶泡了很苦,說你茶不好。
這話一聽,我馬上就會跳起來,你會不會泡茶,哪個茶悶泡了不會苦的?不會泡不要出來丟人現眼!
然后相看兩厭,各人喝各人的茶,互不搭理,最后把他掃地出門。
唯女子與小人難養(yǎng)也。
村姑陳既是女子,又是小人。
畫外音:(李麻花騎著拖把拍著手)村姑陳,小心眼兒,難侍候。。。
《2》
跑題了,說回這位高情商茶友的問題。
他說,他的朋友喝了水簾洞老叢,認為,火不夠重,沒有巖韻。
咦?火功不高,巖韻不顯?
難道只有高火功的武夷巖茶,才有巖韻么?
當然不是。
茶友說,他的朋友,很懂武夷巖茶,所以他說這茶沒有巖韻,茶友是沒法子反駁的——你能反駁你的老師,說他寫的論文邏輯不清晰么?
在學術界,前輩就是權威,向權威挑戰(zhàn),是要被群起而攻之的。
于是村姑陳陷入了思索當中。
“很懂武夷巖茶”、“火功不高”、“沒有巖韻”,這三個看似不相關的元素,在學刑偵的村姑陳眼里,它們漸漸變成了相互之間有強大關聯的三個符號。
于是,我給茶友發(fā)了三條語音,告訴他,我懂了。
我找到了問題的癥結所在。
1.茶友的這位朋友,喝武夷巖茶的年份應該不短。
2.他喝的,大多是建甌建陽或者下梅所產的外山茶?;蛘?,來自星村。
3.他喝的茶,大多以高火為主,故而他習慣了長時間坐杯悶泡,以及高火茶的湯感。
于是,以他的喝茶經驗,當喝到今天這泡出自天心村的,出自正巖水簾洞產區(qū)的,出自老制茶師的水簾洞老叢水仙,自然而然地做出判斷——不好喝,沒巖韻。
SO,他只是覺得味道不夠霸氣(其實就是覺得不夠煞口,不夠刺激,就像有的人喜歡吃重慶火鍋,喜歡那股把舌頭麻辣到流淚的勁)。
《3》
為什么喝了武夷巖茶很多年的老茶客,都喜歡重口味的外山茶,或者高火功的隔年茶?
因為,他們的舌頭,適應的是多年前的武夷巖茶的味道——高火巖茶的味道。
多年前,在鐵觀音還在一枝獨大的時候,偏居一隅的武夷巖茶,銷量是不太好的,跟鐵觀音比起來差得太多了。
在銷售低迷的時候,為了讓做出來的茶,不致于壞掉而血本無歸,武夷山的茶農們,會把巖茶的火功,一再焙高,焙到水分幾乎為零。
沒有水分,茶就不會返青,不會發(fā)酵,不會變壞。
火焙到極高,茶葉的性狀就極為穩(wěn)定,不會因為存放了一年兩年,口感就發(fā)生極大的變化。
這樣的巖茶,俗稱高火茶。
這樣的高火功巖茶,極耐存放。
茶農們可以把它存在家里,慢慢賣。賣不完的,要是喝起來味道變了,就再烘一次,或者再焙一次,火的輕重,視茶葉返青的情況而定。
多年來,喜歡武夷巖茶的人,喝的大多數就是這種高火茶。
在他們的認識里,武夷巖茶,就等同于高火茶。中火,哪怕是中足火,也不是武夷巖茶。
所以,他們才會固執(zhí)地認為,只有高火巖茶才能代表武夷巖茶,才有巖韻。
《4》
武夷巖茶這種把火功焙到極高的風俗,要追溯到遙遠的年月。
從朱元璋廢團茶興散茶起,武夷山就成為了皇家御茶園,整個朝廷官員和皇室的用茶,都從武夷山三坑兩澗(即正巖的核心產區(qū))里采制。
然而,在那交通不便的年代,武夷巖茶制作好之后,再運到山外,運到遙遠的京城,沒有一個月,是很難到達的。
有要人抬杠,說古詩云,“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”,楊妃吃廣東的荔枝 ,飛馬三天之內就能運到西安,為什么你福建的茶葉運到北京,要一個月?
杠精聽好,楊妃一個人吃荔枝,量少。運一批荔枝,少則一筐,多則三五筐,用馬駝,一馬兩筐,早晚換三匹馬,運到西安是很快的,荔枝畢竟是水果,輕便。
而茶葉,需要包裝,密封,需要的量很大,不是只供給一個人喝,要供給整個皇室,或者整個朝廷,必須得組建一個馬幫,每匹馬駝得沉沉的,再從山路上翻山越嶺,運出去。
這樣的整批貨,運過去一個月,還算是快的。
這一個月的路程,茶葉是很難像在家里時那樣,包裝嚴密的,難免遇雨,遇潮,萬一茶壞了,怎么辦,誤了皇家的事,可是要殺頭的。
于是武夷山的茶農們,為了茶葉運到北方,還能保持良好的品質和口感,他們一代又一代,研究出了反復焙火的方法,讓茶葉一道又一道地焙火,直焙到火功極高,茶葉中的水分極少極少。
直到,成為性狀極為穩(wěn)定的高火茶。
《5》
然而,近些年,武夷山的茶農們,不再把茶焙到高火了。
因為,火焙得太高,形似炭化,對茶葉內的物質的保存,是很不利的,對人體,也不太好。
喝焙火過高的巖茶,就像在吃一塊烤焦了的燒烤,烤得那么焦,蛋白質都糊了,誰敢吃。
為了健康的需要,也因為近來年巖茶銷量大漲,每家的茶都挨不到第二年的茶上市,就銷售一空,武夷山的茶農們,不再主動把巖茶的火,焙到高火。
當然,也是為了迎合廣大的北方市場——民國以來,廣大北方茶友,習慣了龍井的清香,習慣了鐵觀音的花香,習慣了茉莉花茶的鮮香,如果再給他們喝高火的巖茶,那股子嗆嗓子的味道(剛喝巖茶的人,會不適應高火巖茶的煙火氣),會讓他們直接摔杯子走人的。
所以,現如今,把自己家的茶焙到高火,除非是當年沒賣掉?;蛘呖腿擞刑厥庑枨笥喼?,否則是少有人這么干的。
并且,焙火,也是要增加成本的。
焙一道火,加一次成本。多焙一道火,就多一道成本。
如果客戶沒有需求,茶農沒必要狗尾續(xù)貂,主動去增加這筆成本。
《6》
早些年的武夷山,天心村的茶農們,大多數還在賣茶青,或者賣毛茶。
賣給大廠,大廠精加工之后,焙火之后,有的用于出口,有的內銷。
而由于天心村(正巖核心茶村,居住著大多數三坑兩澗的主人們)的巖茶產量不高,外省廣大的巖茶市場,幾乎是被外山茶所占領著——建陽,建甌。
還有一部分,是星村的茶。
這些巖茶產區(qū),氣候不如天心村所屬的正巖核心產區(qū),土壤里氮磷鉀的比例也不如三坑兩澗,所出產的巖茶茶青,品質會差一些。
做出來的巖茶,香氣和口感,主要是口感,會差很多。
一方面是容易出現苦澀味,一方面是湯感較薄,層次感弱,耐泡度也不強。
這些地區(qū)出產的茶當中,除開高香品種,如黃觀音、黃玫瑰等,像水仙肉桂這些常規(guī)品種,如果要在市場上有較好的銷量,或者較高的售價,很多人會把它們的火焙得高一些。
火焙得高了,自然就能把苦味和澀味,給遮掩起來,你泡的時候,隨便悶,也不怎么感覺到苦澀——當然,這樣的代價是,香氣也損耗掉了,內含物質也損耗掉了很多。
這些外山或者星村的茶,焙到高火之后,喝起來就是那種老樹一般的口感,枯井一般的質感,蒼老,渾厚,不鮮,不香,不甜,不爽。
像一個百歲老人,只會在落日余暉里,漸漸睡去。
香清甘活,一個都別想在這些茶里喝到。
《7》
巖骨花香,是個很奇幻的感受。
巖骨,是武夷巖茶的風骨,按村姑陳的理解,它就是一種綿勁。
是茶湯內豐富物質所形成的一種勁道,像太極的綿掌,打起來緩慢,卻蓄滿了內勁。看似人畜無害,實則勁力兇猛。
花香,是武夷巖茶的外袍,是它鮮妍嬌嫩的底色。
不香,或者香得輕飄,或者香氣易散,或者香得簡單,都不符合武夷巖茶的標準。
尤其是焙到高火又不香,或者香得極弱的茶,那簡直是武夷巖茶里的叛徒。
該被揪出來游街示眾并點名批評。
要說這種高火茶的湯感就是巖韻,那更是大謬了。